跳到主要內容

如果你聽膩了人權,不妨從家庭制度思考同志婚姻

太陽花學運時,我寫了一篇文章直指,目前台灣正面臨世代衝突;如今,同志婚姻這個議題,又讓世代衝突持續延燒。台灣民意基金會11月28日公布民調指出,「40歲以下的人6成4以上贊成同志婚姻,40歲以上則有5成以上反對」,顯示世代之間的差異甚鉅。40歲以上的「老人們」在這場論戰中,不斷強調的是「家庭」跟「婚姻」的神聖性以及歷史沿革。我個人相當認同這個觀點,關鍵是「家庭」而非法律、關鍵是「婚姻」而非同志,但實在太少人談這些問題的本質。

真正的問題是,「家庭」跟「婚姻」的概念到底是怎麼形成的?為什麼在此時被挑戰?婚姻跟家庭概念的重塑,到底是長期趨勢、還是短期潮流?



家庭,已經不是最小的經濟單位

我先說結論。家庭制度之所以現在面臨衝擊與挑戰,是因為家庭的經濟功能已經大幅衰弱,現在的主要功能剩下社會功能。家庭不會,也不可能回到過去的形式、結構跟概念。

在農耕時代中,整個家族一起工作,「繁殖力=勞動力=經濟力」,因此「生小孩」是最重要的事情。對於當時的人而言,等自己老到無法耕田時,就只能等著餓死。養兒防老,其實是這個概念。

進入後工業時代,真正推動社會經濟活動的是「企業」而非家庭。工作者可以根據意願以及專長選擇企業;企業跟工作者的關係也非長期固著,而是一種雙方隨時可以拒絕對方的「契約」關係。長輩不再掌握分配工作內容、分配物質資源的權力,實質控制力就近乎消失了。對於不想無故受控的年輕一輩,自然是分枝散葉、另組小家庭。這個描述在各個地區、國家發生的方式都不太一樣,但核心關鍵都是:企業取代了家庭,成為最基本的經濟單位

50歲到65歲的戰後嬰兒潮世代,也就是我的爸媽這輩,小時候大都出身自大家庭。這輩的特色,是有很多中小企業創業主,他們更傾向把「家庭」跟「企業」功能混合,「中小企業=家族企業」的例子,比比皆是。這一輩的人,大都還是把大家庭的教誨與道德訓斥視作圭臬。

25歲到40歲的後1976世代,也就是我這輩,小時候大都出身自小家庭,經歷了跨國企業開始侵蝕全球在地產業的「經濟全球化」。這輩的特色,是更接受專業經理人制度,認為工作就是用自己的知識跟勞力賺錢,是一種公平的交易關係。這一輩的人,對於不合時宜的規範都有非常強的主見跟批判。

當過去那些關於「家庭」的描述與現實世界相差太遠的時候,這個制度要不就是消失、要不就得順應時代而改變。那麼,家庭應該是什麼?對於後1976世代而言,家庭只剩下「情感」功能,也就是情感交換、彼此照顧、共同生活──但這些事情,都不必然需要血緣作為連結。這樣的想法,也影響了對婚姻制度的想像。

結婚是兩個人的事,其他人請祝福

「婚姻」制度,可以說是構成家庭這個概念的核心,同時也涉及男性與女性這兩種性別在家庭中的角色與權力關係。

採集/狩獵時代,體能較強的男性負責狩獵動物、體能較弱同時負責生育的女人負責採集果實,以死亡風險而言,男性高於女性。同時,女性的採集收穫相對於男性的狩獵更容易提供穩定的熱量來源,女性的實質影響力當然比男人大得多。因此,就容易產生以女性為核心的社會結構。

農耕社會中,體力較強的男人是農耕的主力,死亡機率大大下降,因此男性的角色就迅速抬頭了。開始掌握資源的男人,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女人守貞,必須確認孩子的父親是自己,否則就白給了資源。父權社會之所以有許多激烈到異常的道德準則或者禮儀規範,很大的主因都跟「男人害怕孩子不是我的」這樣的焦慮有關。

一夫多妻制度也是這種社會模式下的濫觴。人類跟所有生物一樣,繁衍後代、讓基因存續,是很重要的事情,當中有兩個重點:女人必須趁年輕的時候生育、孩子必須要有充分的資源才能存活。在父權結構下,合理的推論就是:讓有錢的男人盡量與多數年輕的女人生育孩子,是個最有效率的制度。因此,過去的皇族基本上不反對一夫多妻,跟「多產」這個目標有很大的關係。

問題來了,進入後工業時代之後,男性跟女性的生理差異所帶來的工作績效差異,一放到所有可能的產業、職業,平均之後,幾乎不存在差異。換言之,以「企業」為核心的經濟運作模式,沒有哪一個性別可以明顯取得優勢。放到家庭來看,雙薪夫妻的小家庭,沒有一方需要依靠另一方才能得到物質資源,婚姻制度當然不再需要傾向對任何一個性別有利。因此,一夫一妻、小孩可選擇從父姓或者母性,都是這個時代的特徵。

另一方面,在資源過度競爭的現代社會,生小孩早就從過去的「增加生產資源」變成「耗損資源」,這直接導致了生育率下降。因此,「婚姻制度」跟「生育後代」的連結也變得很弱。


人家「相愛」就好,你管個屁?

那麼,以上說的這些事情跟同志婚姻的關係是什麼?

簡單地說,當婚姻、家庭跟物質來源沒有顯著關係,繁衍後代不再成為勞動力來源,養兒不再防老,男性與女性在婚姻中的性別差異減弱,婚姻與家庭只剩下「情感」功能時,我還真的找不到「男人跟男人」或者「女人跟女人」不能結婚的理由。

我再用更簡單的話來說。婚姻與家庭有許多功能與成因,「物質」(錢)跟「繁殖」(生小孩)過去的優先順序遠高於「情感」(愛),但當物質跟繁殖這兩個因素現在都大幅度減弱的時候,情感這個因素就很自然地跳到最高的位置。從這個邏輯推下去,既然同性結婚可以滿足他們彼此的情感需求,他們也不會因此缺乏資源、活不下去,那到底還有什麼理由反對?

這就是1976世代的想法:人家相愛就好你管個屁?經濟模式不可能逆轉,人類的社會生活也不可能逆轉,只會有越來越多人認為,人家相愛就好,你管個屁。

中研院2012年的〈台灣社會變遷基本調查計畫第六期第三次調查計畫執行報告〉,第307~308頁指出,認為同性戀者應該享有結婚權力者為52.5%(含非常同意與同意),反對者為30.1%(含非常不同意與不同意)。換言之,2012年時,已經有過半的台灣人支持同志婚姻。如果在對照台灣民意基金會的民調指出的,「40歲以下年輕人傾向支持同志婚姻」,就更可以看出,支持同志婚姻的這股趨勢,只會隨著年輕世代越多而越趨強烈。


給戰後嬰兒潮世代:這個世界,已經不會成為你們期待的那個樣子了。

這篇文章,其實我是想寫給我媽看的。

年紀大的老人確實有比較多的生命經驗,這些經驗構成了老人的智慧;然而,這種透過經驗主義得來的「智慧」,在面對巨大的社會變化時,反而會成為一種僵化的「執念」。

而執念,從來都只會讓人入魔。

看著這麼多我的父母輩的學者、宗教界人士、意見領袖,奮不顧身地跳出來反對同性婚姻,我其實是感動的,因為我看到他們對於他們內心堅持的世界的執著。然而,這個世界是不會回去的,所有的執著,都只會讓這些人不斷自我證明,在時代的巨輪底下,你不打算前進,那就只能被輾過。

網路上散佈越來越多錯誤的資訊、越來越多沒有邏輯的推論,越來越多來自上個時代的恐懼,讓我們看見的不是老人的智慧,而是妄念。

給親愛的戰後嬰兒潮世代。時代早就在你遮著眼睛矇著耳朵的時候,緩緩走到一個你陌生的地方。我知道你很害怕,但你必須透過理解讓自己消除恐懼,就像你們過去教導我們的一樣。時代不會因為你而停留,也不該為了你而停留。

如果你不打算前進,那麼我們會繼續往前走,請你自己留下。

留言

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

[影評]雲端情人(Her)──我們都寂寞

《雲端情人》(Her)是第八十六屆奧斯卡獎最多提名獎中相當獨特的存在,不同於主流商業片,非常具有獨立製片的色彩。本片為史派克瓊斯(Spike Jonze)自編自導的作品,個人風格極強;這類電影通常容易流於自溺,但史派克瓊斯卻成功地使這部電影超脫於一般小品。 圖、西奧多啟動了O.S.One,也開啟一趟特別的生命之旅。 精神與愛情、肉體與慾望、死亡與永生 所謂的好故事,就是讓讀者摸不到劇情接下來會怎樣發展,但當底牌掀開了之後卻又一切合乎邏輯與鋪陳。《雲端情人》拿下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絕對名符其實。人與電腦相戀的情節設定並不讓人陌生,特別是許多日本動漫都有類似的情節;但《雲端情人》每一幕的鋪陳都讓觀眾感到新鮮。 《雲端情人》的第一幕開始於寂寞。單身已久的男主角西奧多(Theodore)是一位專職替人撰寫信件的上班族,每天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。西奧多擁有非常特別的能力,只要看著寄信人與收信人的照片,透過細膩的表情與動作就能理解對方的情感,替寄信者寫出文情並茂的信件。西奧多傳遞他人的情感,卻壓抑自己的情感。西奧多寂寞,靠著隨機搜尋的電話性愛宣洩慾望,卻遇不到讓他有感覺的女聲,一段失敗的激情電愛瞬間變成黑色喜劇。寂寞的西奧多因著廣告購買了超智能的擬人作業系統O.S. One。西奧多專屬的O.S. One替自己取名為珊曼莎(Samantha),不僅聰明、充滿好奇心,而且還擁有人性。一場人與程式的愛情故事就此開展。

[影評]親愛的──沒有人錯了,每個人都痛了

《親愛的》是2014年一部由中國與香港合拍,改編自真人真事的劇情片。本片票房表現不俗,在中國創下3.4億人民幣佳績;在各大電影獎中雖然並未拿下驚人的成績,但女主角趙薇的表現卻令觀眾以及影評印象深刻。 就技術而言,《親愛的》只能說是中上水準。還不錯的劇本、還不錯的導演、水準以上的演員,但整體而言並不突出。我對《親愛的》的簡評是:配角太多、支線太多、設計太多、狗血太多、哭戲太多,觀影當下很容易因為演員們爆發性的演技而感動,但情緒太滿,看完以後反而失了餘味、失了後勁。但《親愛的》仍屬強悍,強悍的地方在於,這個故事幾乎是真人實事,當電影最後,導演陳可辛將這個故事中的真實原型搬出來給觀眾看的時候,還有哪個人能不為之動容? 圖、田文軍(黃渤飾演)差一點就趕上被誘拐的兒子所搭的火車。

[影評]鳥人(Birdman)──不管有多鳥,你都是個人!

《鳥人》(Birdman)無疑地是2014年最受注目的電影,在金球獎獲得七項提名、兩座大獎,在奧斯卡獎中也榮獲九項提名,提名數為本年度之冠。從電影技術面看來,《鳥人》做了許多有趣的嘗試,這些嘗試對於大型電影獎例如奧斯卡而言相當討喜;從主題看來,本片討論的「自我認同」更是主流到不行。不管編劇與導演有心或者無意,《鳥人》都注定成為今年影展上的話題。 圖、男主角雷根在紐約街頭彷彿展開雙翼。這是預告片中最誤導觀眾的一幕。 設計精巧的超長鏡頭 導演阿利安卓·崗札雷·伊納利圖無疑地有盛大的野心。雖然這部電影採用的技術並不具太大實驗性,然而阿利安卓說故事的方式仍讓人相當驚喜──他幾乎不分鏡、幾乎全片一鏡到底,採取帶有高度流動性的長鏡頭處理完絕大多數劇情。當我們談到「長鏡頭」的時候,多數台灣觀眾可能最先想到的是蔡明亮與王家衛,一種偏向靜態的長鏡頭。例如當導演採用長鏡頭表現演員的情緒轉折時,只要把鏡頭對著演員,剩下的就是讓演員發揮控制各種臉部肌肉的技巧以傳遞情感。這種靜態的、強調演員臉部表情的長鏡頭並不罕見,演員能發揮高水準演技的內心戲,幾乎都得靠長鏡頭才得以實現。